一走进女儿蔡造平生前住的屋子,罗国英就开始哽咽。范传贵摄
调查动机
一个多月前，江西省泰和县发生一起驾驶员醉酒驾车致车上学生4死13伤的事故。事故发生后，当地有关部门积极介入，较为妥善地进行了处理。但是，近段时间以来，网络上开始流传这起事故背后的种种原因。为求证事故真相，《法制日报》记者赶赴江西泰和展开调查。
张鑫从60里外的家里骑着摩托车到女儿坟前，烧了几叠纸。
他在女儿的墓碑上，刻了一段韵律整齐的墓志铭。头两句这么写：“瑶女玉容笑貌端庄，虹鸾高照亲眷馨香”——女儿瑶虹的名字，藏在句首。他也没忘记刻上女儿的年龄，在文中写道：“十八春秋做客一趟……”
而墓碑正中央，在女儿张瑶虹的名字前，张鑫用同样大的字体，刻下了“泰和七中”四个字。他的想法是，“不能让别人忘了，女儿是怎么死的”。
在江西省泰和县文田镇的这座公墓里，张瑶虹还有3名同年级的女生作伴。他们都是因今年3月19日的一场车祸而离世。当天，他们由学校泰和七中(全称为泰和县七曜高级中学)组织，前往乡镇初中进行招生宣传，在回程途中发生车辆追尾事故，造成至少4人死亡、13人受伤。
尽管事件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但夹杂着“招生宣传”、“醉驾”、“超载”、“超速”等因素在内的这起事故，因不充分的信息披露仍在网络上掀动着此起彼伏的质疑。
“老师带我们来招生”
3月19日，传统节气春分的前一天，正值犁田播种的忙季。罗国英突发头疼，在家里休息。丈夫在镇上的一家矿厂打工，经营3亩水田的她，这样的休息少之又少。
8时40分左右，罗国英接到了女儿蔡造平的电话，她才想起来这一天是星期一。女儿在县城里的泰和七中上高一，按照学校规定，每星期只有星期一能休息。
罗国英家住的小龙镇，距离泰和县城70公里，坐班车要两个小时。对于只有一天假期的蔡造平，每个月只能回家一次。
她说，“妈，今天我要回小龙，和同学一起，老师叫我们回来招生、发传单。”罗国英很明白学校带女儿回来宣传招生的意图——几个月前，没考上公立高中的女儿，正是被泰和七中的几名老师多次登门“招”去的。
“到了小龙就回家一趟，我叫你爸去接你。”罗国英嘱咐一番，挂断了电话。
这个时间，与蔡造平同年级的女生邱萍，正和同学在学校边逛街。一周一天的休息时间本来有限，因为下午学校的临时活动，这天上午变得更加珍贵。
据网帖介绍，3月19日15时30分，泰和七中组织了30多名学生、10余名老师，由校长蒋玉璋、副校长黄艳、总务处副主任蒋玉彩各领一路，分别到泰和县下辖的灌溪、小龙、水槎、沙村等10所初中学校班级做招生宣传。
这一行程得到多名学生及校长蒋玉璋本人的证实。
前往水槎乡、沙村镇的一路，由蒋玉璋堂弟蒋玉彩带队并担任司机。邱萍的家就在水槎乡，自然被分入了这一队。
当天16时30分左右，蒋玉彩一组师生到达水槎中学。据邱萍回忆，到达学校后，蒋玉彩与另外几名老师便请水槎中学的校领导和老师们到附近的饭店吃饭。同去的学生们则被留在学校向初中生做宣传、发传单。
一个被多名家长反复提及的细节是，老师们在饭店吃饭喝酒时，学生们则被安排在学校吃泡面。邱萍告诉记者，实际情况是，老师们给了他们晚饭钱，但他们外出转了一圈后发现根本不够吃饭，于是选择回到学校吃泡面。
在家等了一天的罗国英这时候接到了女儿的电话，说“回不了家了，老师肯定不让”。罗国英没有想到，这一次没回家，那个会煮好饭烧好水等她回家、给两个弟弟洗澡、把所有话都对她说的女儿，就再也不可能回家了。
过了19时，老师们的晚宴结束，开始返回泰和县。邱萍的同乡朱丽萍，因为车子太挤而坐在她的腿上。蒋玉彩驾驶的11座金杯车，从水槎中学开出，驶过与朱丽萍家仅一河之隔的公路，那个住着她的父母和3个姐姐的地方，离她越来越远。
“醉酒，超载，超速”
“他喝醉了。”邱萍的记忆仅止于此。
因为泡面吃完后肚子不舒服，坐在最后一排的她一上车就睡着了。关于蒋玉彩醉酒的更多细节则没有进入她的记忆。
但是水槎乡的多名学生家长在通过事后向当地初中师生打听、旁听交警做笔录、向伤者了解情况后，还是向记者还原了蒋玉彩具体醉到什么程度：“抽烟，结果拿反了，叼着另一头点火，学生提醒他才纠正过来。”
知道蒋玉彩醉况的水槎中学校领导，专门安排了人来替他开车。“司机都已经坐到了驾驶座上，结果还是被他拖了下来，说他没问题。”一名学生家长告诉记者。
车子从水槎乡开到了沙村镇，停下来拉上了等在那里的另一批师生，放下了一名要去结账的徐姓老师。至此，泰和七中这辆11座的金杯中型客车被装进了包括司机蒋玉彩在内的17名师生。
家长们告诉记者，在这个过程中，曾有学生表示害怕，请蒋玉彩开慢一些，而蒋的回答是“别吵，很快就到了”。蒋玉璋在接受《法制日报》记者采访时也称，他曾经打电话给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黎广丰，让他提醒蒋玉彩注意安全，但没有引起注意。
“车上还有另外3名老师，都知道他喝酒了，就是没有人坚决不让他开，我们的安全意识的确太差了。”蒋玉璋不讳言，可能因为蒋玉彩是自己堂弟，老师们不敢太坚决反对，“要是我，或者我老婆在车上，他就不敢”。
但一切都没能阻止蒋玉彩。事后被认定血液酒精含量为醉驾标准两倍的他，此前曾在深圳做过10余年出租车司机，并在驾校当过两年教练，持有驾驶证A证，开着总里程还不到500公里的新车，在黑夜中驰骋。
在交警部门的事故认定书中，这场车祸被这样描述：“3月19日晚8点40分，泰和七中驾驶人蒋玉彩驾驶赣D54770中型客车由泰和县水槎乡驶往泰和县城，沿319国道由东往西行驶至647KM+740M路段时，与停放在前方同向道路右侧的一辆自卸低速货车和一辆重型自卸货车尾部连续碰撞，造成赣D54770中型客车上乘车人蔡造平被甩出车外当场死亡，刘海琴、朱丽萍、张瑶虹经医院抢救无效死亡，其余13人受伤和车辆严重损坏的特大道路交通事故。”
关于事故原因，交警部门认定：“当事人蒋玉彩醉酒后驾驶车辆，车辆核载11人，实载17人，超员6人，在夜间行驶时未保持安全车速，是造成该起交通事故的主要原因。”
次日凌晨2时至4时间，被同一场悲剧牵动的罗国英等4个家庭，陆续接到通知并赶往医院。在认领完孩子尸体后，被分别安排至不同的宾馆做调解工作。
半个月后，在当地政府的协调下，校方与4家人达成了49万元至63.6万元不等的赔偿协议。
生命之轻，生源之重
“我们是种田的，赶牛去犁田，我们都要将它喂饱。”水槎乡的老邝，对孩子们被留在学校吃泡面一事耿耿于怀。尽管儿子邝峰在这起车祸里只受了轻伤，但他还是在事后不久向当地的教育部门提出了转学申请，“这学校把孩子的命看得太轻了”。
事实上，并非完全如此。男生肖聪的命，就被看得很重。
肖聪是该起车祸的13名伤员中，伤势最重的一个。“左右肺严重损伤，左胸肋骨骨折，右手骨折，脑部重度挫伤，左眼、左耳、左鼻严重损伤……”4月21日，在病房里，肖聪的父亲肖秉煌几乎数不过儿子身上的伤来。
肖聪斜倚在病床上，对记者的提出的问题麻木地眨着眼睛。“除了偶尔能记住一两个同学的名字，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肖秉煌告诉记者，现在这个状态，已经算好了很多了。
而之前的糟糕情况，就连泰和县教育局办公室主任肖祖荣谈起来也倍感心惊：“当时他一直昏迷，只能靠呼吸机来呼吸，脑供氧严重不足，有医生判断最好的情况也是成为植物人。”
此时，坊间关于死亡人数不止4人的说法开始流传开来。“医院内部传出消息，又有3个抢救无效死亡”、“有一个男孩死了，一个植物人”……这些传闻均以肖聪、邱萍等重伤者的情况为原型，一再扩散。
“我们连夜从南昌请来专家，并请浙江大学的教授进行网上会诊，专家们判断他肺部有积血，在左右肺各打了一个孔将血排出来，他才慢慢清醒。”肖祖荣告诉记者，当时他们也非常担心事态变得更加严重，想尽一切办法救人。
然而，直到伤者们陆续恢复过来，关于死亡人数的质疑仍在泰和当地多个论坛上引起激烈争论，记者观察发现，说死亡5人、6人、7人、8人的版本均有。
这在蒋玉璋看来，是“别有用心的人在落井下石，盼着我倒霉”。更深层的原因，则被他解读为民办学校“抢生源”。
据肖祖荣介绍，泰和县包括泰和七中在内共有3所民办中学，这些学校均挂着两块牌子，一块是普通高中，一块是职校。泰和七中的另一块牌子叫“吉安民生科技学校”，总共有1001名学生，其中750人是普高学生，在3所民办中学中规模最大。肖祖荣承认，3所学校平时的确存在一定“抢生源”的情况。
而这场车祸的发生，也始于对生源的争夺。尽管当地教育部门及校方均称师生下乡是与初中学校进行联谊，但《法制日报》记者掌握的所有学生说法、招生宣传单等证据均指向了招生宣传。
巧合的是，此次伤亡的多名学生都和前文提到的蔡造平一样，是在中考失利后，由泰和七中的老师们多次上门“招”进学校，最终，又是在去往招生宣传的路上，殒殁了他们正值花季的生命。(文中伤者均为化名)
记者手记
新车、老司机，按理说不该出这么大的事，但从泰和的这起事故我们可以发现，无论车况多么好，驾驶技术多么熟练，如果对生命没有足够的尊重，事故依然会发生得理所当然。
新车，老司机，怎么会出这种事的答案还在另一个问题之中——为什么车上有多名清醒的老师，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喝醉了的蒋玉彩踩下油门？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学生们上车？(记者范传贵黄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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